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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木剑客
2014年即将结束,本年度的“三剑客”也进入了最后一期,今年是金庸先生诞辰90周年,本期“三剑客”我们邀请了木剑客、方白羽、张敛秋三位作家,浅谈自己对于金庸、武侠的理解以及对以后武侠大走向的看法,以此向金庸这位武侠大家致敬,作为本年度的收尾。
在2004年与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杂志一道提出“大陆新武侠”的概念十年之后,韩云波教授推出了他的力作:《“后金庸”武侠》o在“金庸时代”结束之后(以金庸1982年完成小说修改、1985年古龙逝世为标志),武侠小说先是经历了以黄易、温瑞安为代表的“港台新武侠突变期”,然后进入“大陆新武侠兴盛期”“转型期”,可望达到以“中国梦”为核心的“盛世武侠”的顶峰。近三十年来,当代中国的都市化进展加快,大众文化是其灵魂与血液,而武侠文化又是大众文化最富于创造力的部分,借助于网络的兴起,武侠文化发育出武侠动漫、武侠网游、网络武侠小说、手机武侠小说等新的形态,在平媒小说创作、武侠影视剧制作方面,也颇有成绩。武侠小说的平媒出版在庞大的武侠文化市场运作体系中,虽然日渐势弱,但始终是创造力的源泉、产业链的起点。
韩云波将这一时段涌现出来的武侠作家作品归于“大陆新武侠”,并引入布罗代尔的“三层历史观”,将之作为“短时段的事件史”,放到武侠文化自古至今“长时段的环境史”与“中时代的群体史”中来考察,以“在场者”的身份,展开发生学的考察,力证大陆新武侠“具体事件、人物和作品以至流派、风格”等纷纭万象之下的“内在逻辑”,借研究者与创作者借鉴,其中生发的勇气、花费的精力、展现的智慧,特别令人感佩。
鲁迅所指认的明清侠义、神魔、公案小说,是武侠结构的“古典型”,如果将民国武侠指认为“近代型”,港台武侠指认为“现代型”,大陆新武侠指认为“当代型”的话,推动这四部曲主题与变奏演化的力量,也应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前期的“五四运动”所引入的“德先生”与“赛先生”:科学与民主。韩云波为表彰“大陆新武侠的文化先进性”,也就是武侠文化的“现代性”,提出的三大主义——科学主义、理想主义、和平主义,所表达的,也就是“五四精神”推动武侠小说由“古典型”向“当代型”演变的三种动力,这三种动力,引入到“明清武侠——民国武侠——港台武侠——大陆新武侠”这样一个“中时代的群体史”的阐释中,也是成立的。
和平主义的问题,实际上可以转换为民族主义的问题。现代中国由朝贡体系确立起来的“家天下”的美梦中醒过来,向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努力。这一转变,映射到武侠结构之中,产生出来的是“反清复明”、“抵御外侮”、“周游列国”等模式。“反清复明”是民国武侠的重要主题,一直到金庸的《鹿鼎记》尚有回响,反清复明并不是要恢复明朝的典章制度,而是要建立起以汉族为核心的多民族的现代型国家,韦小宝就明白这一点,所以金庸借他的感悟为这一主题画上了句号。
平江不肖生的《近代侠义英雄传》里,霍元甲跳上上海租界中的擂台来“抵御外侮”,是为了确立中华民族在身体与精神上的尊严,证明华人并非是“东亚病夫”,而到凤歌、燕垒生、沧月、步非烟等新武侠一代,在完成了“反清复明”、“抵御外侮”等“救亡”的任务之后,侠客们的使命变成了“周游列国”(有时候是架空的“列国”),在其中寻求制衡,给武侠小说的展开带来全球化的视野。凤歌的《沧海》与《昆仑》里,梁萧承担起将东方的武学与西方的“数学”交会起来的任务,而步非烟的《华音流韶》,是在东亚的背景下展开的,她的《玫瑰帝国》,更是将故事推演到了未来,推演到了各个大洲的文明冲突,燕垒生的《天行健》系列,则是以中华文明来理解人类命运的更为广阔的宏大叙事。“和为贵”、“仁者无敌”的和平主义精神是作家们为武侠叙事的场域不停地扩展,所确立的主题。
汤哲声指出,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创新运动:第一次是不肖生的《江湖奇侠传》使武侠从“江山”转向“江湖”,是“文体的融合”;之后朱贞木《七杀碑》令武侠小说历史化,是“学科的融合”;第三次是金庸等人进行的“文化的融合”,说明现代武侠小说本身即是传统与现代“融合”后得以扩展的产物。平江不肖生可看作传统武侠与现代武侠会合的一个出发点,韩云波指出:从平江不肖生开始,现代武侠的“江湖”和“历史”两大基本元素就已经开始奠基。以上两位谈到的,也正是武侠叙事由江山到江湖,由江湖到列国,由列国到星系的扩展。
理想主义的问题,所关切的是侠客的“现代性”。在“古典型”的武侠结构里,侠客承担的任务是行侠仗义、锄强扶弱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救济于普通人的困境。由平江不肖生开始,侠客的这种强悍的“他者”形象发生了变化,侠客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——进入到自身的困境之中,霍元甲要证明作为黄种人,也有强健的体魄与健全的精神,玉娇龙在自己的情感困境里一直处在两难,郭靖在去华山的路上,遇到了“我是谁”的自我追问,而傅红雪这样的古龙式侠客,则处在“自由”与“抉择”这样的存在主义的陷阱里——由启蒙思想到后现代主义思潮,搅动新文学一池春水的一波又一波的西方观念,在武侠结构的变迁里,也从未例外。韩云波提出大陆新武侠的核心观念是“彼岸性”与“乌托邦性”,我也特别同意。不同时代的武侠文本,在丰富“侠”的精神内涵中,产生出累积与叠加的效应。大陆新武侠一代,在“侠之大者为国为民”之外,为侠客开辟出了终极性与超越性的精神资源。小椴塑造出的骆寒等侠客出身荒野,拥有先天真气,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,因“还原”而高蹈于江湖;凤歌塑造出来的梁萧是真正的孤独之侠,他由家国的牵绊里转身,“平等地看众生,执著地探求世界,冷静地对待生死,超然地处置名利”,达到了一种“高贵的孤独”;步非烟认为“侠即逍遥”,通过在江湖与家国中的历练,侠客几乎能够超越由人到神的鸿沟,拥有创世的力量。这样对人的发现、肯定、提升与完善,无疑是与“五四”以来,周作人提出的“人的文学”这一命题相关的。大陆新武侠事实上也是关于“人”的理想之歌。
我自己感触最深的,还是韩云波谈及的科学主义之于大陆新武侠。事实上,科学主义所强调的科学思维,正是令武侠结构由“古典型”向“当代型”脱胎换骨的核心动力。正如韩云波指出的那样,凤歌作为改良的模范,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更进了一步。“金庸武侠产生的思想基础主要是哲学”,这种哲学其实是“以非常奇特的方式互相结合起来”的新道家的观念。受到更加严密的科学训练的凤歌、江南、沧月、燕垒生们,他们在努力将更加宽博的自然科学引入到武侠世界中来,力图形成一种新的“占星术”。凤歌《昆仑》中的“天机宫”武学与《沧海》中的“西城八部”武学,都是很有意思的范例,说明以“新道家”的渐进革命,依然能够创造出想象力非凡的武侠杰作。
更为重要的是,被科学思维所主导的奇幻小说的作家与读者,已经悄悄达成了一种共识:奇幻世界是一个虚构的镜像世界,在这个世界里,允许神与巫术的存在。这一共识,是作家“织梦”、读者“代入”的前提条件。如果将之称为“武侠世界的科学共识”的话,这种共识在“古典型”的侠义神魔小说里是不存在的,读者们都相信梁山好汉是星辰下凡;在“近代型”与“现代型”的武侠小说,如金庸的作品里,读者则是半信半疑—一正因为如此,武当山与少林寺才会被金庸赋予神奇的色彩,而许多读者都相信《九阴真经》是真实存在的。有的读者看了《蜀山剑侠传》,会离家出走,去深山找道士学本领。相信今天沧月与步非烟的读者们,不会相信“华音流韶”世界与“云荒世界”的真实存在吧!而这种共识给作家们带来的,是天马行空的创作自由。
超过百万字的“超级长篇”,在大陆新武侠创作中,也在成为常态。沧月的“镜·双城”系列,步非烟的华音流韶系列,缺月梧桐的《缺月梧桐》,燕垒生的天行键系列,拉拉与碎石的周天系列,九州作家群的九州系列,唐家三少的《斗罗大陆》等,都展现出来庞大的规模。深入研读这些文本,会发现它们绝非是日写万言、粗制滥造的结果,还是作家们科学设定、精心构思,以了不起的雄心与恒心,创制出来的一批杰作,平心而论,由于年龄等原因,可能这些作家中还未出现金庸这样的百科全书式的伟大作家,但他们取得的整体成就,已经达到民国武侠与港台武侠的水准。科学思维与专业精神在催生出这一批文本方面,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有意思的是,武侠小说的转型,也是与其载体的转型互相呼应的。古典型的明清武侠小说出现在明清刻本之上,而近现代型的民国港台武侠小说,出现在已经现代化的报纸、期刊与印刷图书上,当代型的大陆新武侠小说,则是在网络上出现并成长起来的。传播媒体的更新,当然也是科学特别是数字化技术推动的结果,如果考虑到数学与数字化在武侠结构更新中的关键作用,似乎也可以解释,为什么这一代的新武侠作者中,绝大多数人都出身于理科,而非文科院系。
韩云波以“三大主义”,特别是科学思维来分析这一古老而又弥新的文化结构,穷尽十余年的精力,将大陆新武侠的研究,由描述的层面提升到分析的层面,这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可贵的“科学主义”精神?在他的研究中表现出来的智慧与专业精神,足可媲美他所交往与研究的新武侠作家们。我还觉得,在这些艰苦的考察与求证的科学精神背后,还有行侠的激情与求道的决心——我们会由字里行间体会到研究者本人展现出来的,由科学思维、巫术思维与宗教思维化生出来的活泼的生命力。
最近看了一部好电影《大明劫》,影片背景是崇祯十五年,明朝江山内忧外患,外有李自成攻打开封,内有瘟疫肆虐,十户九亡,大将孙传庭与游医吴又可各循宿命,血战闯军与瘟疫。电影以明军的角度拍摄,并未直述闯军,但在观看时,脑中却不由想到,那个腰佩金蛇,身怀父仇的黑脸少年是否也在闯王军中?
看到相若的背景便想到书中画面,听到类似的名字便记起书中人物,这便是金老爷子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,于我而言又尤其意义深远。我时常在想,金老在创作这些小说时,究竟是尽出自他那颗构造不同与常人的脑子,还是源于他那跌宕不断的人生经历?带着这份疑问,我化身钩赜派弟子,以一颗虔诚效法之心,溯一溯金书中人、情、事的源头。
金老书中,时代多为凶年乱世,主角多为双亡孤儿,虽说武侠小说的背景设置大多如此,金书之中的悲情和愁情却尤显真切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眼睁睁看着父母被逼自尽的张无忌,照寻常小说的套路,必是主角练得神功,报仇雪恨。但金庸并未这么写,张无忌成为当世武功第一人之后,非但没有向逼死父母的名门正派寻仇,反而以德报怨,数度救几大派于水火。
不要以为金庸只是杜撰人物,实际上他自身也是如此。
1951年,金庸的父亲查懋忠在一桩冤假错案中扣上了抗粮、窝藏土匪、图谋杀害干部的罪名,惨遭政府枪毙。多年以后,金庸在自传体小说《月云》中说:“从山东来的军队打进了宜官的家乡,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,欺压农民,处了死刑。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,伤心了大半年,但他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。因为全中国处死的地主有成千上万,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乱。”而在更近的时候,他早已借着幼年丧父的张无忌之口说出:“我不要报仇,我只要我爹爹活过来。”金老的心胸气度,由此可见一斑。
金书中最出彩的主角,往往是不拘绳墨,潇洒于世,最典型的便是金老自己最喜爱的令狐冲,其身为华山派大弟子,生性放荡不羁,却被逐出师门。而在金老的一生中,竟也有两回被“逐出师门”的光荣事迹。
15岁的金庸考入浙江省立联合高中,校内有一名训导主任,监视师生,压制自由思想。金庸以一篇《阿丽丝漫游记》喻其为毒蛇,将小人嘴脸刻画得惟妙惟肖,说出了学生想说不敢说之言。金庸也理所当然遭到了“退学”的报复;五年后金庸考入重庆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,因见到校内不少政党背景的学生横行霸道,他挺身而出,向学校投诉,却被斥以“挑战权威,不知天高地厚”,再次被勒令退学。令狐冲如果不被逐出华山派,成不了恒山掌门,金庸若非两次被退学,或许早已成了一名出色的外交家,而不是如今的武侠小说宗师了。
金书中的主角,最后几乎都已是当世绝顶,却都告别江湖,携眷归隐。1972年,金庸创作出了其个人作品的最高峰《鹿鼎记》之后,即宣布封笔,后来更出让了一手创办的《明报》,以八十一岁的高龄前往英国剑桥大学求学,取得历史硕士、博士学位。这份洒脱,比之张无忌将明教教主之位让与朱元璋亦不遑多让。
金书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元素——爱情。初见钟情,终成眷属,白首偕老,本是最完美的,但现实中如此理想化的爱情少之又少。金老自己的爱情经历并不完美,所以在新修版中,他老人家将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改为情话缱绻,将王语嫣和段誉的爱情改为镜花水月,将张无忌、袁承志等人的爱情改得暖昧不明,如此种种,想必都源自于金老自身的情感经历和人生感悟。
钩了这么多金书中的赜,我也想借此说一些自身的感悟。如今的武侠小说正处在转型之中,常听有人说要超越金庸,颠覆金庸,但正如奥地利著名作家肯塔斯所言:“每一部作品都是作家蜕去的一层皮。”作品的背后,往往带着作者自己鲜明的时代和思想印记,金老的小说正是由他自己的经历和感悟蜕变而成。作为创作“新武侠”的作者,也应当更多地将自己处于新时代新境地中的历程和思索融入其中,这并非超越和颠覆,而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求思。正如《大明劫》中所阐述的;医圣张仲景的《伤寒论》沿用千载,奉为圣典,然而时代在变,病理在变,《伤寒论》也需与时俱进,唯有辟旧求索,锐意创新,方能战胜顽疾,走出一条新路。
不写武侠好多年了,每日庸庸碌碌混天度日,忙着不知所谓的生活,直到柜中的武侠书也蒙上厚厚的灰尘,极像被尘封于记忆深处的那个梦,一个属于热血和少年的英雄梦。
直到有天,一个有点执著的陌生编辑,不断邀我写点与武侠有关的文字,其诚意让我无法拒绝。我找出几本上个世纪的武侠经典,用一个下午细细品读。看到书中那曾经无比熟悉,如今却有些陌生的江湖,一种久违的激情在胸中渐渐复苏。我忍不住将这份激情跟刚读高中的儿子分享,他却在我滔滔不绝大谈金古梁温黄的时候,突然打断我说:爸,你老了。
我哑然,突然意识到,曾经无比辉煌的武侠,正与它的读者一起老去。九零后的年轻读者,玩着IPAD、网游,看着日本动漫、美国好莱坞长大,以金古梁温黄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武侠,对他们来说是上个世纪的古董,只适合放在显眼处装阔,毫无实用价值。
这不是武侠的错,也不是新一代读者的错,每个时代都有符合其时代潮流的经典,但不是每一部经典都符合所有时代。如果没有与时俱进的新作品,武侠终将被人遗忘。
所以武侠的未来是老生常谈,那就是要紧跟时代的步伐,做流行文化的先锋。流行的未必经典,但经典必然流行。让传统“侠”灵魂,与新时代“武”的多样性相融合,才能创造出符合时代潮流的经典之作。今天优秀的动漫作品,不少就带有传统武侠的影子,但是却又不同于传统武侠仗剑走江湖的模式。新时代的武侠作者,为什么就不能写出如《火影忍者》或《钢铁侠》之类叫好又叫座的优秀作品呢?
我心目中未来的武侠,不仅仅只是向后看,与中国历史文化交融,更应该向前看,大胆描述中华文化乃至人类社会的未来。侠义精神本该贯穿人类文明始终,成为人类精神上的图腾,而武的元素也不只是限于拳脚刀剑,如果抛弃传统武侠的固定模式,武侠依然大有可为。
许多优秀的好莱坞影视和日本动漫作品,大胆汲取了中国传统武侠的营养,成为这个时代的流行经典,中国武侠为什么就不能汲取这个时代的流行元素,成为这个时代的新经典?
儿子也很喜欢看小说,曾一本正经告诉我,某网络写手(为免广告之嫌特隐其名)是中国最好的作家,这话差点让我笑掉大牙,但是笑过之后我不得不承认,网络作品更加贴合新时代读者的成长经历和娱乐习惯,在创意和想象力上走在了传统武侠的前面,它们早已取代上个世纪的武侠作品,成为九零后读者的新选择。
武侠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图腾,它不能淹没于浩瀚的外来文化之海,新时代的武侠作者,任重而道远。
游侠儿·招募令